【人民報消息】通向客廳的一扇門打開了。幾位盛裝的少女簇擁著阿木古楞和白紅雪出現在門邊。阿木古楞寬闊臉膛上的肌肉僵硬地繃緊了,彷佛在極力忍受著某種內心的艱難;由於踏不準樂曲的節奏,他的腳步顯得有些笨拙。白紅雪身穿銀色的蒙古長裙,隨著她緩緩移動的步履,長裙上流蕩起激流般的光波。她的面容驚人的蒼白,垂掛在面頰旁的殷紅耳墜,晶瑩地晃動著,宛似就要滴落的血珠。她那雙像是注視著遙遠天際,又像是注視著自己心靈深處的眼睛,如同晚霞凋殘後的天空一樣荒涼而寂寞。 人們都靜靜地注視著新郎和新娘,此時,樂曲聲反而使客廳裏呈現出美麗的沉寂感,那是在深長豐饒的起伏中,急切地期待著某種激情的沉寂。忽然,在浩茫的沉寂中響起一個飄蕩著暗紫色晚霞神韻的歌聲,那是特古斯將軍唱起了「嘎達梅林之歌」。接著,客人們陸續加入了合唱。男子渾厚蒼涼的歌聲,像是天際湧起的灰藍色的茫茫雲海;女子嬌媚而又意境遼遠的歌聲,如同在翻湧的雲海之上妖嬈起舞的嫣紅的長風。 「南方飛來的大鴻雁呵,不到額爾古納不降落,血雨飄灑的嘎達梅林呵,爲的是蒙古的草原;北方飛來的小鴻雁呵,不到額爾古納不斂翅,躍入銀色波濤的木丹呵,是蒙古女兒的驕傲……。」 歌聲像激盪的波濤,拍打著歌唱者的心靈。少女們的臉上流淌下了晶瑩的淚水。那位剽悍的騎兵團長細長的眼睛眯得更細了,但仍然掩飾不住那戰刀鋒刃般的淚光。特古斯將軍消瘦的面容上的線條,如同風蝕的岩石一樣堅硬而冷峻,他深黑的眼睛裏也滲出幾縷淚影,像是破碎的黑色的陽光在閃爍。 在交響樂的樂曲聲剛響起時,烏蘭巴幹就感到一陣慌亂。幾個月以前,他曾看到過一份北京的文化檢查機構發來的公文,公文中提到的近期內被禁止的音樂作品中,就有「嘎達梅林交響詩」。烏蘭巴幹本能地意識到,由於特古斯將軍一直被當局視爲危險人物,今天婚禮上的一切細節都逃不過當局的監視,而隨著被禁止的樂曲歌唱,一定會被視爲向共產黨進行政治挑戰的行爲。想到這些,烏蘭巴幹甚至有些恐懼了。他下意識不安地向旁邊的妻子迅速瞥視了一眼,烏蘭巴幹吃驚地發現,娜仁花在忘情的歌唱中,顯出一種即使同他性交時也沒有的熾烈而沉迷的神情,她一向潔白的面頰上竟然瀰漫起了美麗嬌媚的紅暈,烏蘭巴幹只在同娜仁花最初相愛期間,才看到過這樣動人的、生機盎然的紅暈。 也許是被娜仁花此時的美感誘惑著,烏蘭巴乾的嘴脣不知什麼時候也開始隨著歌聲的旋律,下意識地翕動起來。而且,一個想法忽然像晶紅的閃電掠過他的心頭:「呵——,如果放棄了對權力的追求,生活或許會變得更生動……。」可是,烏蘭巴乾眼前,立刻又湧現出許多被當局定爲「資產階級右派分子」,或者「民族分裂主義分子」的人們那刻著痛苦和艱辛的灰暗的臉,而那些面容重疊成一個陰鬱可怕的命運。「不,不能那樣做──放棄了對權力的追求,就一定會被權力囚禁在黑暗的命運中──權力是殘酷的,它不允許蔑視它的人自由地生存……。」烏蘭巴幹臉色蒼白地在心中反駁著剛才的那個想法,但是,他的嘴脣卻仍然下意識地隨著那悲愴而蒼涼的歌聲在顫動。 歌聲終於像湧向天邊的草浪,消逝在交響樂的旋律深處。烏雲把兩隻斟滿紅色果酒的高腳玻璃杯,分別送到阿木古楞和白紅雪的手上,然後,她莊重地說:「願你們在草原的野果釀成的美酒中沉醉──喝下這杯酒,你們的心就連接在一起了,直到永遠!」 白紅雪慢慢把酒杯舉起來,嘴脣顫動著,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她無聲地說:「阿木古楞,我同你舉行了婚禮,我沒有對你失信,你畢竟是第一個讓我聽到『嘎達梅林之歌』的男人。可是,我的心只能嫁給我的交響詩。」 白紅雪仰起面容,大口喝下了那杯酒,然而,她的脣邊浮現著的微笑仍然蒼白如殘雪,就是殷紅的美酒也不能使那微笑在沉醉中變得豔麗。阿木古楞也默默地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後,他彷佛望著一片空虛的時間似的,凝注著空酒杯,因失眠而充血的眼睛像暗紫色的灰燼。 這時,色斯娜發現客廳的門被推開了,格拉峻峭的身影出現在門邊。他神態高傲而冷峻地向客廳裏掃視了一眼,便走到餐桌旁,在一張空著的椅子上坐下。色斯娜向格拉注視的目光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她覺得,格拉的眼睛像是凝結著熾烈雷電的青銅色雲層,而這種感覺突然又使她想起了剛才的那種不祥的預感——那種似乎要發生什麼悲慘、可怕的事件的預感。 「讓我們爲山峯一樣雄偉的阿木古楞,爲彩雲一樣美麗的白紅雪──讓我們爲山峯和彩雲的愛情乾杯吧!」烏雲高高舉起了斟滿金色果酒的高腳杯,高聲說。她的聲音如同閃耀著陽光的波浪般明麗地起伏著。 「來呵,乾杯吧!」男人們以蒙古人特有的豪放的風格高喊著,而少女們歡快的笑聲像藍天中飄蕩的百靈鳥的鳴叫一樣動人。 似乎是爲了忘卻剛才的慌亂,又似乎是因爲人們終於不再唱「嘎達梅林之歌」而感到輕鬆,烏蘭巴幹顯得特別活躍。他高舉著酒杯站起來,用朗誦似的熱情語調,高聲說:「願彩雲永遠深情地纏繞住山峯──乾杯!」 在歡快熱烈的氣氛中,色斯娜那種不祥的預感不知爲什麼卻變得更加銳利了,而且刺得她心疼。她發現,客廳中只有格拉一個人沒有舉起酒杯,他仍然神色冷峻地挺直身體坐在椅子裏。色斯娜覺得,格拉就像刻在歡快氣氛中的一片灼熱而堅硬的金色的陰影。「呵,他要幹什麼──他一定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色斯娜突然恐懼地想,但是,她又感到,自己對於將要發生的某種可怕的事情,完全無力阻止。 等大家放下酒杯之後,格拉站了起來,向前面走去。人們好像感覺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都默默地望著格拉。客廳裏一片寂靜,只有「嘎達梅林交響詩」的旋律中,清晰地響起格拉那孤獨而堅硬的腳步聲。 格拉走到阿木古楞面前停下了,他逼視著阿木古楞的眼睛,冰冷地說:「我不是來參加你的婚禮的,我是來同你訣別的──用我的血來同你訣別!」說完,格拉猛然從腰間拔出一柄蒙古短刀,毫不遲疑地將刀鋒深深地刺入了左邊的手臂。接著,他讓急湧而出的罌粟花色的鮮血,流入一隻空著的高腳玻璃杯。等殷紅的血從杯口溢出之後,格拉舉起了斟滿鮮血的酒杯。 「你已經不配同我對飲鮮血了,因爲,你的血已經變得蒼白了,變成黑色的了──你已經沒有蒙古男兒那美麗落日一樣深紅的血了!」格拉逼視著阿木古楞,咬著狼一樣的雪白的牙齒說。但是,他的眼睛裏沒有輕蔑和嘲弄,而只有冰冷的痛苦。 阿木古楞像乾燥的濃霧般沉鬱、陰暗的眼睛,迎接著格拉銳利的目光,他魁梧的身體由於本能的憤怒而震顫起來,但是,一種強烈的、沉重的負罪感,卻使他無法把憤怒發泄出來。 剛才,當格拉向他們走來時,白紅雪的眼睛裏就閃爍起痛苦而絕望的光亮,然而,她蒼白的面容上卻顯出從未有過的、高貴的美感。此時,她的目光中交織著驕傲而又悲愴的神情,直視向格拉。突然,白紅雪走上一步,從格拉的手中奪過那柄蒙古短刀。 「你要看嗎──我心中的血與內蒙古高原上的落日一樣殷紅!」白紅雪的聲音如同被火焰燒灼著似地急劇地顫抖起來,淒厲呼喊般地說。緊接著,白紅雪用雙手倒握住蒙古短刀的刀柄,像是在瘋狂而熾烈地摟抱那寒光閃爍的鋒刃一樣,將銳利的刀鋒刺進了自己的胸膛。這一瞬間,白紅雪的面容一下子變得更加蒼白了,但是,蒼白得那樣純淨,宛似一片給深紅的落日獻祭的雪原,而她綵鳳般秀長的美目中驟然流蕩起盈盈的光波,如同湧上峭岸的額爾古納河的銀色波濤——這使她看起來酷似一位蒙古美女。 從白紅雪胸口迸濺出的血霧,染紅了她動盪的目光;染紅了那銀色的波濤。白紅雪雙手依然緊緊地握著插在胸前的短刀刀柄,她身姿如同摟抱著熱戀的情人,又像摟抱著猩紅的火焰,宛轉扭動著,摔落下去。特古斯將軍猝然陡峻地站立起來,震驚地望著白紅雪,他青銅色的眼睛深處,炫目地掠動起銳利傷痕般的、瘋狂的情調。 在白紅雪的身體就要摔落在地板上時,格拉扔掉手中滿溢著自己鮮血的酒杯,以猛獸一樣敏捷的動作撲上去,用手臂托住了她的頭顱,同時,格拉也隨著白紅雪摔倒的身體,蹲跪在地上。 白紅雪躺在格拉的懷抱中,她銀色激流般的目光閃耀著格外豔麗的深情,仰視格拉的面容,像是在凝視著一個聖蹟。從她胸口湧溢出的血,如同一片片深紅的戀情飄灑在格拉淡黃色的蒙古袍上。白紅雪覺得,她彷佛是依偎在金色的落日身旁。當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朦朧時,她無聲地自語了一句:「我終於躺在你的懷抱中了,我的血終於染紅了你峻峭的生命……。」白紅雪蒼白的脣邊浮現出一個淒涼的、但卻寧靜的微笑。 (節自《自由在落日中》第二十章) ※文章由博大出版社授權大紀元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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