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消息】一個文學家說:「每倒下一個老年人,都是一座寶庫的坍塌。」還有一個哲學家說:「人活到七十歲再重新活起,個個都是聖人。」看來,經歷是珍貴的。經歷提供對比, 而只能在對比中,才能醒悟是非。我現在七十多歲了, 活過了五個時代。

第一個時代:我從五歲到十三歲,生活在日本侵略者鐵蹄踐踏下的淪陷區北平。混合面、豆腐渣吃過了;日本憲兵隊的殘暴聽說了;「大東亞共榮圈」的教育,更從學校的日本教官那裏聽熟了。但北平未像南京那樣以大屠殺開始,奴化教育尚未像東三省那樣嚴密,再加我年齡較小,總的說來,還算平穩渡過。

第二個時代:日本投降後的國民黨統治時期。時間雖只三年半,但烙印極深。我站在宣武門外的學校門前,和市民一起,含著熱淚,高呼著口號,歡迎一卡車接一卡車的中央軍進駐北平古城。但很快就有國軍傷兵嫖娼砸妓院事件,接收大員成爲「劫收大員」,法幣貶值,物價飛漲。我更當了民夫,在共軍圍城時到東直門外,拆毀一切民房,爲傅作義守軍「掃清射界」,目睹百姓流離失所,耳聽市民怨聲載道, 我對國民黨的貪污腐化義憤填膺。後來知道,連國民黨的忠誠將領黃維當時也私下說過:國民黨不亡,誓無天理。

第三個時代:考入「華北軍政大學」,這是解放軍「最高學府」,校長葉劍英。進門便是「排級幹部」,十七歲的我,感到十分光彩。畢業後到軍校教書。由於我的「忠誠老實」,在一系列運動中,均未受大的波及。林彪說: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我苦讀四卷紅寶書, 寫了一百四十一篇筆記, 受到當之無愧的表彰。

第四個時代:十年「文革」。我沒看出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中共領導層的「窩裏鬥」,還真的認爲是「反修、防修」,雖然目睹了種種驚人的罪惡,卻認爲「以後會變好的」;但是--

第五個時代:徹底失望的時期。什麼「缺點是一個手指同九個手指的關係」呀;什麼「道路曲折、前途光明」呀;「文革」後愈來愈明顯的腐敗事例說明,這不僅是謊言,而且連遮羞布都不要了。我於一九八四年夏天,毅然要求從領導機關--石家莊市教育局,調到教育學院教書,以便對官場的事「眼不見,心不煩」。但樹欲靜而風不止, 沒想到在我這個教書匠身上, 竟然出現了暴風雨中的振翅一擊。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七日,我按課表的排課上課,但教室裏空無一人。全體學生都集合在操場上,秩序井然,只是主持大會的不是院領導,而是學生自己選出的代表。大會情緒激昂。他們馬上就出發,用行動支持北京天安門前的學生運動。

老師們無課可上,都聚集在辦公樓前觀看,態度凝重。老北京的天橋藝人,總是向圍觀的人說:「有錢的請賞錢,沒錢的請您站腳助威。」多數教師是同情學生反官倒、反腐敗的正義要求的;但他們每個人都有參加歷次政治運動的「經驗」,懂得「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滋味,因此顧慮重重,便採取了這「站腳助威」的方式。

此時,學生隊伍中突然喊出一句口號:

「歡迎老師參加我們的遊行!」

老師們仍然紋絲不動。

這句口號像一聲悶雷,把我的思維打亂,但又重新組合,頭腦中出現一幅圖畫:風雲突變中,海燕振翅高飛,口中喊著:讓暴風雨來得厲害些吧!而潛水鳥卻躲在岩石下,渾身瑟縮地哼著,它們已被暴風雨嚇昏了。

我不做潛水鳥,我要做海燕:這是我的決斷。

我毅然走進我教的那個班的隊伍當中。今天是我的課,我的位置本來就該在這裏。

這個學院的學生大多來自郊區、井陘礦區和市屬四縣,地區閉塞,因而他們政治視野受到限制,活動方式也較拘謹。他們一直保持著整齊的隊形,有組織地齊喊口號,臨時學到了用雙指做 「V」字(「勝利」)手形。雖是中等城市,中山路上也已鼎沸。各高等學校和部份中學的遊行隊伍出動了;報社、電臺、電視臺的工作人員也參加了。攝像車穿梭其間,工作人員一邊高舉錄影機工作,又不時用手向遊行者做 「V」形示意,自然地把份內的職責和份外的示威活動融合爲一。市民在街旁擠得水泄不通,見到學生們持的「支援天安門廣場絕食學生捐款箱」,紛紛解囊相助,有的人把手伸進衣袋大把掏出全部攜帶的錢,看也不看,就拋入捐款箱,令人感動;暑熱天氣中,隨時有街旁的無名人士買來成包的冰糕和成箱的冷飲,送到遊行隊伍中來。武警在重要路口布防,但未帶武器,也未見殺氣,他們都是當地人,說不定妻兒也在遊行隊伍中。

隊伍到省委大院門前停下。省委書記岳歧峯手持擴音喇叭, 帶著一幅焦急而謙和的面孔,向聚集在門前的上千人的遊行隊伍講了自己每月的工資收入,並逐個交代他的妻子和幾個孩子的工作和收入情況。此所謂「上行下效」,現在是五月中旬,他也不知道下一步的中央誰在臺上、誰在臺下。「一個將軍一個令,一個喇叭一個調」,他只得步步小心,才好保住烏紗帽,他見北京在「對話」,在「透明」,他也出來對話和透明了。至於他的薪金數額,市民相信那是和會計室的工資單完全一致的,但是工資單以外的,上哪裏查?他說孩子是普通幹部也不假,但知情人說,他作爲省委書記一調來,就把孩子安插到當時最賺錢的外貿部門了,這誰能做到?好在人們對這類官僚也並沒有更高的期待。他出來了,見面了,說話了,話中也沒見「硬茬兒」,就算不錯。

當時的執政者,特別是決策者,沿此和平路徑舒緩幾步,或可避免後來的慘劇;但畢竟如他們所說, 事情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爲轉移的」。

「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唐· 韓愈:《山石》)經歷過同中共「與生俱來」的無休止的政治運動,大小「頭頭兒」們,都懂得在內鬥結果未分曉之際,要運用「蝙蝠戰術」,而且其運用之純熟,令人歎爲觀止。老百姓形容他們:「軸承脖子彈簧腰,頭上插著指風標。」又說,他們遇事「一看二站三通過」,都是一語破的!

蝙蝠在鳥類和獸類打得難解難分時從旁觀戰。若鳥勝,便理直氣壯地說:我能飛,是理所當然的鳥類;若獸勝,便毫不羞愧地宣稱:我沒有羽毛,專家們是一直把我劃歸獸類的。我在遊行中,前後一看,學生處的人都來了,院辦室的人都來了,班主任都來了,當然他們大多數是黨員。我竟天真地未察覺其中有詐。特別是總務處的幾個正副處長,幾次開車追來送麵包、香腸,還說食堂正包餃子,等你們回去吃。待十幾天後,六四定性「反革命暴亂」,對這次上街秋後算帳,「論功行賞」、「按律問斬」時,我成了支持暴亂的人物。

那麼,別的參加遊行的領導幹部和教職員工呢?他們是「由上級派遣,現場保護學生的」!這就是說,他們是派到學生隊伍裏當特務,進行監視學生言行的,因而是功臣!

可以設想,若是另一種結局,遊行定性爲愛國的,他們會拍著胸膛說:我早就知道學生的行動是對的,所以當時給予了大力支持!

更可以肯定:若是若干年後的歷史教科書上把六四由錯平反爲對,這些小頭頭們會對自己兒孫們拈髯而笑:我早就知道對,當時我不僅派人保護學生,還讓食堂包餃子招待歸來的學生呢!

這班人的無恥一至於此,體現了共產黨政治思想工作的豐碩成果。時至今日,我們不是依然可以在胡溫新政治中, 看到這樣的領導者和御用文人嗎?

我居住的地方,雖離北京有三百公里距離,但通過VOA、BBC、法國三家電臺的廣播,我緊緊把握了那裏的脈搏。六月四日清晨,我不僅得知屠殺消息,還聽到BBC記者訪問楊憲益的錄音。我是教英語精讀課的, 楊憲益翻譯的英譯<紅樓夢>和漢譯<賣花女>是我愛不釋手的範本。這位翻譯家、著名學者,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向記者宣稱:這支軍隊已不是什麼「解放軍」,而是楊尚昆的私人軍隊,我從現在起,同共產黨決裂[筆者按:當時楊家將當紅,代表軍方公開露面也是楊尚昆]!

接下去幾天,中央電視臺的工作人員薛飛、杜憲等人,穿上喪服,以悲傷語調播出聯播稿件……這些敢在「天子腳下」的北京,面對坦克而不低頭的硬骨頭,給我極大感染;與此同時, 看風使舵的蝙蝠們個個跳出來,辱罵學生,無恥至極。例如,屠殺前幾天,學生們求見徐向前、聶榮臻兩位僅存的元帥,希望他們爲學生說幾句公道話;他們也通過工作人員回答學生代表,說解放軍絕不會開槍,希望大家放心,回去上課,云云。但待無數屍體橫陳首都街頭之後,他們迫不及待地表態,說恨不能親自上街制止暴亂。猙獰面目,暴露無遺! 於是,作爲一介草民的我,也一連做出三件「出格」的事。

第一件是上課時公然放送反軍錄音。衆所周知,六月四日那一天,中國國際廣播電臺(Radio Beijing)對世界播出的英語節目一開始,廣播員有一段「倒戈」前言:「中國軍隊向學生和市民開槍,死傷多人,其中包括我臺工作人員……」趕巧我聽到了,並且錄了下來。在上課時,放給學生聽,同時還詢問了幾個來自軍人家庭的學生,有關軍隊的動態。

第二件是對抗院方調查。「六四」後,院方組織了專門人員調查學生在遊行前後的言行。我極痛惡這種特務行徑。對我們大人, 殺剮存留, 還則罷了, 爲什麼還要在孩子身上下手? 有一次,某人竟在我講課中間,公然叫出去一個學生,我很不快。等這個學生回來後,我把她叫到教室外,問她什麼事。果然是向她調查校內外的遊行組織者名單。按說,教書的和吃政治飯的本應互不干涉,而我卻要來個「井水偏犯河水」,要她「什麼也不要再說」,她答應了。

第三件是在大屠殺後某次上課時,忘了是哪個話題引起,我向學生朗誦了烏克蘭偉大詩人謝甫琴柯的一首詩:

別等待,等待自由--徒勞!自由已睡去,是沙皇迫使它昏倒!如何使沉睡的自由醒來?我們的人民,舉起所有的棍棒,還有那烏克蘭的寶刀--那時候,自由才能來到!

我的朗誦聲衝破四壁,不僅那層樓的其他課堂都聽到了,連隔牆石家莊一中的學生,也在課後打聽出了什麼事。

作爲知識份子,不能正面抗爭,只在課堂上「炸刺兒」,已夠軟弱了。但這幾件事中的任何一件,若是追究起來,也夠受的。不過事後,居然沒有人過問。我相信是學生保護了我,包括那幾個來自軍人家庭的學生。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表現在我身上的軟弱, 至今時時引起自責。但也使我對那些爲民主而犧牲的烈士們更加崇敬, 對當前奮戰在爭民主和反獨裁戰線上的先鋒們倍感欽佩!這成爲我至今未泯自強不息精神的動因。

(範英著, 生於1932年, 原籍山東廣饒縣, 現爲北美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