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我沉浸在工作、網絡與自己的書籍世界裏。然而,我找不到方向,整個世界對我來說就像一個迷失的世界。在大街上行走的時候,我驀然發現,身邊走過的那些人羣其實都是一些目光呆滯,幾乎喪失了精神內核的行屍走肉。而我,我也好不到哪裏去。因此,我反省,作爲一個平凡人的反省──我認爲這是必須的,因爲我們的民族太缺乏反省的傳統了。有多少的文人學者一直在呼喊著我們應當懺悔,然而我們懺悔了麼?捫心自問,我們很少懺悔,甚至於沒有懺悔。某些人偶爾在公共場合表達一下對於歷史的負罪感也成爲了作秀的過場。
我覺得自己已經缺乏力量去批評什麼了。因爲我要批評的事物太多太多。它們編織成網,我們每個人都被圍困在這罪的網中央。我們越掙扎,它似乎就收得越緊。在這個網中的人們面對的世界就如同一個無物之陣,無論我們的吶喊朝向何方,我們都不能聽到一點回聲。
因爲我們只是個體的人,是的,個體的人對於這個社會來說就想一隻渺小的螞蟻面對這個地球。前方於我們來說永遠是不可知的,然而,人總要憧憬,所以,我們把我們的「前方」用我們的夢想編織起來。但那些夢想,那些脆弱的夢想卻總像風流要被「雨打風吹去」一般,我們所期待的,難道仍然是一個由許多人性的惡和社會之惡所嚴密編織起來的網?
然而,我們放棄了逃離,我們甚至放棄了反抗。我們每個人都在縱容身邊的罪惡肆無忌憚地橫行。多少年前如此,多少年後還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在這個物質發達的時代,我們幾乎都變成了一個被功利主義擊潰的空殼了。「空殼化」的生活在這個時代裏空前盛行,冷漠、自私、麻木、殘忍佔領了人性的高地,而很多人卻得意洋洋地將這種「空殼化」生活標榜爲個性。
面對這樣一個時代,我只有悲哀。其實,我悲哀的還不僅這個時代的冷漠、自私、麻木、殘忍,還因爲,中國人在經歷了十餘年甚至幾十年的發展以後,他們的精神世界仍然是一片斷壁殘垣。沒有誰能拯救他們,因爲每個人都需要拯救,因爲每個中國人都在「空殼化」的生活中墮落了,而不少人卻對這種墮落的生活安之若素。
讓我們再回憶一下十年前的克拉瑪依大火吧:1994年12月8日,中國新疆克拉瑪依石油城友誼館發生大火慘案。325人喪生火海。其中多爲前來向上級領導敬獻歌舞的小學生。烈火濃煙中,孩子們被燒得呼聲慘烈,而一些人卻喪盡天良地高喊:「讓領導先走。」 後來,據有關部門的統計,在325名死難者之中,有288人是是學生,而那些學生正是給這些「領導」們支撐門面的啊!而醫生的鑑定所揭露出來的是更加令人震驚的事實──死難者中有近百名孩子是被人擠死或踩死的。在許多孩子弱小的屍體上,有成年男人的大皮鞋印,也有成年女人們細若尖刀的鞋跟所踩下的血洞。
讓我們再回憶一下十年後陝西銅川的陳家山礦難吧:11月28日上午7時10分,陝西銅川礦務局陳家山煤礦距離井口8000米處的415工作面發生瓦斯爆炸,當時,293名礦工正在井下作業。當天下午6時,有127名礦工獲救出井;12月1日,井下被困的166名礦工被證實已經全部遇難。在記者的調查中,我們得知,陳家山礦井下的工作層面在11月22日就已經起火,當時煤礦一直沒有停止生產,許多礦工都不願意下井,但是煤礦生產隊爲了增加產量,不讓停工,並且強調不下井工作的礦工,全部要進行處罰,拒絕工作的甚至要停職、停工。而那166名礦工兄弟們啊!他們就這樣死於煤礦生產隊那冷酷而無情的增產指標之下。
十年前與十年後,我們的社會有了什麼樣的改觀呢?各位「領導」們仍舊拜倒在金錢與權力的石榴裙之下。在他們那裏,似乎自己的生命要比別人的生命重要,別人的命要比自己的命賤。然而,兩起事件所凸現的民族人格仍舊苦苦地撕扯著我的心靈。我們如何能將這些生命的消逝簡單地歸結爲「領導的生命高於人民的生命」這樣的結果呢?
我們的民族,沒有尊重生命的傳統;我們的國人,難道也總是如此的冷漠、自私、麻木乃至殘忍?
這是一個令人慾哭無淚的結論,然而,我們誰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事實。我們在繁華的都市裏穿梭著,我們的心靈可以在我們面對一個殘疾的乞丐時不爲所動;我們冷酷的心裏私下想著:不要去同情他們,那些乞丐不知道比我們富有多少倍呢!然而,不管他們富有或是貧窮,有一點我卻相信,我們在精神上已經淪落爲一個乞討者,一個乞丐。我們的同情心已然喪失了,在物質世界的衝擊下,人性與良知都落荒而逃了。當我每每走過那些乞丐的身旁,而他們又習慣性地朝我伸出乞討之手的時候,我總要對自己的良心進行檢討。我很多時候沒有施捨乞丐一文錢──即便是在我有錢的時候。我想,很多人有著與我一樣的困境。因爲我們無法改變這樣的現實,這過於殘酷的現實。
於是,我們就在這樣一個現實中繼續著「墮落」的生活。然而,我們的生活已經被撕裂了,在這被撕裂的生活背後,是我們那可憐的被撕裂的靈魂。我們繼續在物質生活的泡沫中沉浮,我們以爲這樣的生活便是幸福的,於是,爲了這樣的生活,很多人不惜一切。
一起工作的同事曾給我講過一個令人痛心的故事:一個四川的農民,在帶小女兒趕集的時候,不小心讓一個人販子把女兒拐到了山西太原。這個人販子並沒有像其他人販子一樣把小女孩賣掉,而是很殘忍地生生砸斷了小女孩的雙腳,然後,將小女孩拖到大街上,用這種觸目驚心的人爲傷殘來吸引人們同情的施捨,人販子的目的達到了,然而可憐的小女孩從此失去了寶貴的雙腿。後來,民警查出了真相,便將人販子先收審起來,此時的小女孩已經被這個人販子折磨得不成人樣。後來,小女孩的父親知道了這件事。悲憤的父親拿起四川人砍柴用的彎刀上路了。小女孩的父親到了太原,見到了自己心愛的女兒,再看女兒那活生生被弄斷的雙腿,頓時號啕大哭。小女孩的父親又見了人販子,趁民警沒注意,拿出彎刀朝人販子的雙腿一陣亂砍……人販子被砍成重傷,而小女孩的父親,也因爲故意傷害罪(情節特別嚴重)被判處了死刑。
聽完這個故事,我淚流滿面。我相信,在一個畸形的社會里,人也只能畸形地生活著。我們不尊重生命,甚至不尊重基本的人權。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那個人販子如此殘忍?又究竟是什麼原因我們的法律同樣殘忍地處決了那個小女孩的父親?我無意爲小女孩父親的「同態復仇」去辯護,因爲我知道,這並不僅僅是小女孩父親一個人的問題。中國有一句俗語叫「情同此理,人同此心」,我們還有一句話叫「己所不欲勿施與人」,但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在面臨生命的一系列考驗時展示的不是這些高貴的精神和高貴的人性,而是一個個自私麻木醜陋殘忍的嘴臉?是什麼在縱容著那些成年男人和女人們無恥地從那些弱小的孩子們身體上踏過去?是什麼在縱容著那些礦主們無視礦工的生命而強逼他們冒著生命危險下井?又是什麼在縱容著一個人販子殘忍地砸斷了一個如花女孩鮮活的雙腿?而法律在判處小女孩父親死刑的同時難道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報復?
我只能用一顆顫抖的心去想這些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問題,去尋找它們的答案。然而,我發現,這些糾纏著我的心靈的問題對於很多人來說根本不用費心地去尋找它們的答案。羅素說:沒經過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然而我們有多少人審視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我們不過在工作地和我們的「狗窩」之間來去,我們有時去逛逛商場,我們有時上上網,或者與人約會,或者在一個普通的晚上達到性愛的高潮。然而,我們擁有什麼?我們除了擁有那些光怪陸離五花八門的物質世界再無可供我們炫耀的東西。我們變得可鄙可悲,我們也變得可憐可笑。我們的精神世界呈現出一個巨大的黑洞,我們的生命變成了純粹的肉體生存,一種空殼化的墮落的生存。精神也不再是我們純粹的信仰和追求,一切都變成了牟利的手段,一切也都可以爲利益作出犧牲。
這個時代的中國人,確實已經墮落了。當魯迅《紀念劉和珍君》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的時候,孫志剛這個「嫌疑分子」卻寂寞地死了;當無數達官貴人還在歌舞昇平的時候,礦難發生了,空難發生了,然後我們看到一系列事後的搶救工作,我們聽到「一定要查清事故發生原因」的聲音;當許多的基層選舉中賄選像一出出鬧劇一樣發生的時候,許多的農民還繼續著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螞蟻般的生活;當許多經理老闆還在爲今天晚上去哪個酒店吃飯而煩惱的時候,許多的民工卻爲他們被拖欠的工資而辛苦地四處奔走……我不願再說了,不願,是因爲我再也不想自己的心靈再痛苦地掙扎下去。然而我又必須說,就算那些正人君子們要斥責我一派胡言也好,要說我目光短淺也好;我想對自己說的是,我不想粉飾太平,我不想美化那些醜陋的東西,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我的良心在有片刻清醒的時候總會感到罪惡和不安。我也無意爲自己辯護,因爲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也並非「清白之身」,在一個集體性墮落的時代,我也已經被卷夾在這墮落的洪流之中。但是,我更清楚地知道,個人身處於社會的無奈並不是我們選擇墮落的藉口,並不是我們自私、冷漠、麻木和殘忍的藉口,因爲生命是獨特的,自由是寶貴的,我不能容許踐踏生命和自由的事情在這世間存在,我也不能容許自己用冷漠、麻木去縱容他人和這個社會(以及一個社會相關的制度)對生命和自由的踐踏,我想,這些,正是我苟立人生天地間最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