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架打完了,看守所女牢出奇地靜。
我的被幾雙兇狠的拳頭死砸了一頓的腦袋,在紅紅綠綠轟轟隆隆了好一陣之後,終於變成了一潭死寂空洞的井。
我就在這混沌的井底安憩。偶然,意識也會從井底冒上來,那是在聽到「叮噹」作響的鐐銬聲、謾罵聲和娟娟的哭泣聲之時。
三個逞兇的女犯在被看守抓出去訓斥罰跪之後,被戴上腳鐐手銬回監。她們罵罵咧咧一陣再沒有力氣出聲了——畢竟也是女人。
娟娟的手不停地揉搓我的頭皮。那是一雙農村姑娘粗糙溫暖的手。不斷的揉搓使我麻木的頭皮開始出現眩暈,似有一圈一圈的波紋從井底漾出來。
娟娟的抽泣聲彷彿從遙遠的天邊傳來。我有點奇怪,只好使勁去想:娟娟爲什麼要哭?我爲什麼躺著一動也不動?
好久我才明白過來:今天我捱了一頓毒打。
起因是那個叫香玲的女犯。那個因放黃色錄像帶而被判刑的細皮嫩肉的俏女人,家裏有錢能打通獄中關節送進吃的來。男看守也對她另眼相待,令幾個被控犯了搶劫殺人罪的女犯恨得牙癢癢地。今天那幾個女囚在一旁嘀咕了好半天,商量怎樣動手收拾她。
先是把香玲收藏的橘子、餅乾等食物全部翻出來,三個女囚大吃大嚼之餘又散發給牢中其他人吃。我當時正縮在囚室的一角里,靠著灰白斑駁的牆壁看書。食物發到我面前時,我頭也不抬地說:「搶來的東西我不吃。」
她們看我不識相,也就沒有再理睬我。吃飽之後,三個人開始摩拳擦掌。其他女囚見勢不妙,紛紛自動躲閃到一旁,擱下那細皮嫩肉的在牢房中央的通鋪板上。「呼啦」一聲,三個人一起衝上去拳腳交加,揍得那個嬌俏女人翻來滾去,喊爹叫媽。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扔開書,高聲喊叫:「報告幹部——,打人啦——!」
在值班幹警拿著鑰匙從值班房那溫暖的火爐旁不情不願地踱到這看守所西頭的女牢之前,我的腦袋已經經過試驗,證實了它是一顆捶不扁響噹噹的「肉豌豆」。
此刻只有娟娟的手在溫柔地撫摸這顆「肉豌豆」。娟娟,一個因被人誘騙強姦憤而傷人的十七歲的農村姑娘,今天一直在爲我擔驚受怕。那幾個受了處罰不服氣的女犯揚言遲早要「劃了」我這個反革命的臉。號子裏雖然常被搜查,但女囚們總是有辦法保留下幾塊用來梳頭的破鏡片。必要時,這破鏡片也可以用做兇器。因此,晚上睡覺時,娟娟還一直用手護著我的臉。
「我怎麼掉到這關野獸的籠子裏來了?」我幾乎是絕望地想。
校園、課堂、兒子的小臉、溫暖的家……。一圈又一圈的波紋盪漾出一個又一個的影像,然後又重疊、模糊、消隱。
「匡當」,象是鐵門開了,我腦子裏的波紋碎了。象是送進來一個什麼人,鐵門響了一聲又關上了。聽見新進來的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唱著什麼曲子,我竭力抬起眼皮,瞥了那女人一眼。
頭髮蓬亂,面色蠟黃,身材瘦骨伶仃,青杉破衣上污跡斑斑。眼珠死魚般地呆滯,只有乾燥的嘴皮不停地翻動,發出一連串有節奏的音響:
「咿咿……呀呀……呃……喲……」
很明顯,這是患有精神病的女犯。因爲判決需要醫院的鑑定證明,她被臨時羈押在我們這個城市看守所。
女囚們就象逃避瘟疫一樣離開那女人遠遠的。有人捂著鼻子喊「臭死人了」。有人說清清楚楚看見那瘋子身上爬行的蝨子。
北風從毫無遮擋的大鐵窗上呼呼地掃蕩過來,在牢中旋轉。昏黃的獄燈下,瘋女人無休無止的吟唱聲、不時「叮噹」作響的鐐銬碰撞聲、病囚的呻吟聲、……給這陰暗的囚牢之夜帶來無邊的淒涼。
這無邊的淒涼塞滿了我的胸口。瘋女人的吟唱卻越發抑揚頓挫。那吟唱中似乎有一個常人無法理喻的神祕世界。那裏有屬於另一世界的無窮韻味和超然美感。我隱隱感到這種歌聲似曾相識。
頭頂上「咯咯」的皮靴聲近了,持槍的獄警走了過來。
「誰在鬧?」
「報告幹部,」一個女囚嬌聲嗲氣地回答,「今天進來一個瘋子,吵得我們大家都睡不好覺。」
「揍她!」話音未落,那獄警轉身走了。
幾個愛打人的女囚今天不能動彈了。其他的人都縮在被窩裏不想起身。
我吃力地爬起來,扯出鋪上的一床棉被,叫娟娟送給那女人去蓋。娟娟過去哄了好一陣,才把那瘋女人哄著睡下了。
謠曲聲消失了。夜也很深了。天寒地凍地,我和娟娟擠著合蓋一床棉被。我蜷縮起身子,重又向那深不可測的幽暗井底沉下去。沒有哭泣和哀號,只有永不復返的渴望。
哪兒又傳來咿咿呀呀的歌聲?眼前怎麼是一片青綠?從那青綠的山野田間,蜿蜒小路上走來一個老婦——一手拿著打狗棍,一手抓著一手帕桃子小黃瓜。是她哼唱著向我走來。
那隻拿著瓜果的手伸到我面前,伴著一臉的傻笑:「妹妹你吃桃。」
「伯母!」我驚奇地呼喚她。這是去世多年的伯母,真的,是我那鄉下的瘋伯母。她來看望她心疼的侄女兒來了。
我還是那個打著赤腳插秧挑塘泥的小姑娘。父母當「牛鬼蛇神」的日子裏,家門口被造反派貼上白紙黑字的大封條。不滿十六歲的我無處可去,只得提前「上山下鄉」,回老家投奔伯父母當了農民。
正是鄉下青黃不接的時節,伯父家早就沒有什麼主糧吃了。用我帶回家的糧票,三個人合著吃,一天只能吃一頓乾飯。我和老伯父起早抹黑在生產隊出工,常常餓得頭昏眼花。
一頭白髮的伯母,早在年輕時就因爲膝下無子急得發了瘋。從此她拿著一根打狗棍,整天從東家院子走到西家院子,到處轉悠,見人就呵呵傻笑,轉過身又咿咿呀呀地唱。
叫院子裏人驚訝的是,瘋伯母雖說神經不正常,卻知道心疼我這侄女兒。我每天累完隊裏的活兒回家,桌上總是擺好了碗筷。無論是稀粥還是雜糧,伯母總是把熱氣騰騰的飯菜盛好送到我的手中。
農忙時偶有歇間,我坐在田埂上喘口氣。伯母常常乘人不備,偷偷走到我面前,塞給我兩個桃或一根小黃瓜,叫我不吭聲趕快吃掉。然後她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
每次吃瓜果前後,我總能聽到對面山上生產隊守園人的高聲叫罵。瘋伯母對此充耳不聞,仍然是樂悠悠地唱。誰能拿她怎麼樣呢?據說她曾跳進水塘淹不死,棍棒齊下打不死。瘋子似乎有一種特異功能。
而今,去世多年的伯母來看望獄中的我了。當年她那麼疼愛的侄女兒如今成了囚徒,她在九泉之下也掛念著。她怕我餓,又來送吃的來了。
我陶醉在瓜果散發出的清新泥土氣息裏,陶醉在被人疼、被人愛的感覺裏。長安街上的坦克鮮血,追悼會上的痛哭流涕,囚牢獄室的污穢臭氣,刑事女囚的兇惡猙獰,……一切都離我遠遠的。我的耳畔只回蕩著伯母溫和的謠曲:
「咿咿……呀呀……呃喲……」
這個國家已經神經錯亂,發瘋、發狂了。殘酷的鎮壓過後,人們因恐懼而屈服於蠻橫的獨裁者。象鸚鵡學舌似地,到處嘶叫著「堅決擁護黨中央鎮壓反革命暴亂」的口號。看守每天從鐵門上的小孔裏扔進來一張報紙,上面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毒氣。
一切都是對我們這些相信道德、正義的「書齋裏的自由鬥士」的嘲弄。除了成爲祭品,我們別無他途。
來自瘋女人的另一世界的悠揚的吟哦,比較起世界的大瘋狂、大殘忍,它倒顯出了難得的溫和的人性。
通宵做著連綿的夢。瘋伯母的臉上閃爍著仁慈的光輝。她對我傻笑,似乎在爲我祝福。那一夜,我不再象古代那位投江自盡的屈原,苦苦地叩問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那麼多的「爲什麼」。那一夜,我只是帶著頭部的傷痛,伴著淚水,平靜地聆聽伯母那悠揚的謠曲。
(寫於1994年6月4日,「六四」五週年,發表於「六四」十四週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