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讀了班禪喇嘛的「七萬言書」,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當一九六一年人大副委員長班禪喇嘛視察青海藏區時,看到他的同胞在大饑荒中死亡的事實及日常生活的真實情況後,他憤怒的指出,中共在西藏實行的是毀滅宗教和毀滅藏族的罪惡政策。他覺悟了,良心發現了,講了真話。班禪喇嘛公開說:「蔣介石、馬步芳統治青海幾十年,藏族百姓也沒有窮到連碗也買不起的地步!」這樣一些批評是中共當局絕不會容忍的。當時他的經師恩久聲淚俱下,幾次三番勸他千萬不要將「七萬言書」交給中共,否則一定會闖下大禍。但班禪喇嘛拒絕規勸,堅持對中共的批判。他遭到撤職、批鬥和凌辱,最後關進了中共有名的秦城監獄。
一九九四年我去青海□安多□藏族地區時,曾問藏人爲什麼他們在一九六0年饑荒中的狀況比漢人更糟。因爲藏人地區人少地廣,饑荒從來不是很大的威脅,他們最怕的是瘟疫。經過了解,其原因有下列幾點: 第一,藏族的男性經過一九五九的「平叛」,死的死,逃的逃,坐牢的坐牢,損失太大,家庭中失去了主要勞動力。第二,一九五八年及五九年,中共強調農業「放衛星」,強令藏族種植小麥之類糧食,高寒地區不適合這類作物,不懂這種農業技術,造成許多地方顆粒無收。但漢族及藏族官員還要「報高產」,蒐括農民存糧上繳國家。第三,在藏族地區強行鍊鋼鐵,深耕地,藏族賴以爲生的牛羊不能放牧,大批死亡。第四,藏族信仰佛教,一向忠厚,見到官吏十分順應,把婦女的首飾拿去鍊鐵,搬到「人民公社」去住,不能自由放牧,喇嘛給趕走。藏人多半默默祈禱,逆來順受。因爲我在勞改營饑荒時,曾有四個月體重剩下八十磅,站不起來了。後來一些出身農民的犯人教給我怎麼在野地裏尋找野菜,怎樣吃樹皮,怎樣抓到青蛙、老鼠、蛇來充飢。所以我問藏人,你們是否想到過這樣做。他們說,他們的祖先沒有這種經歷,也沒有人傳授。他們的宗教信仰使他們不會去抓蛇、青蛙或者吃老鼠。
班禪出獄後,按照中共的政策,又給了他很高的地位及信任。後來,不知怎□在中共統戰部的安排下,還同國民黨降將董其武的女兒成了婚。中共的「思想改造」成績巨大。
然而,在一九八九年一月,主持五世到九世班禪遺體合葬靈塔開光典禮上,班禪喇嘛再次直言不諱的指出,在西藏推行中共的社會主義,所造成的禍害比帶來的好處要嚴重得多。班禪最終否定了中共。不論中共享甚麼樣的方式教育、麻醉、恐嚇和同化他,中共終究是失敗了。班禪喇嘛依然保存了一個西藏人、一個西藏宗教領袖的本性和潛質。他安祥地閉上了眼睛,不再成爲中共的玩偶。
八十年代初,新的中共總書記胡耀邦與鄧小平,給西藏制定了一些新政策。表面上是相當寬鬆的政策,但它和中國大陸實行的「改革與開放」一樣,其根本目的是繼續維持中共在西藏的統治。這項新政策的特點是:向西藏投注大量金錢,注重經濟建設,給藏族帶來一定的物質財富。出資修復寺廟,收買藏族人心。大量培養藏族共產黨幹部,用來代替漢人幹部,大量向西藏地區移入漢民,宣揚漢族文化。甚至,在布達拉宮前舉行選美大會。中共的新政策比毛澤東那種屠夫式的政策更爲可怕。根本目的是逐步、徹底毀滅西藏的文化及宗教,以至種族上的毀滅。很難想像再過二十年、三十年,西藏將會變成怎樣的社會。
西藏佛教的中心及藏族所依賴的,是二位至高無上的活佛達賴和班禪。達賴喇嘛已流亡四十年,無論甚麼條件,中共都不准他回藏,甚至藏人及僧侶都不能執有他的相片。中共堅持全面封殺達賴喇嘛。而班禪喇嘛,中共以爲成功的把他馴服了,但是,他們終於知道,是完完全全的失敗。
班禪死後的繼承人問題,給中共提供了另一個機會。北京政府不顧西藏固有的傳統,否認達賴喇嘛推選的靈童 Guendun Chokyi Nyima 做十一世班禪喇嘛,而不惜一切,自行選立十一世班禪喇嘛,這是中共西藏政策的必然延伸。北京政府挑選的十一世班禪喇嘛,需要至少十至十五年才能成長起來。在中共的完全控制下,我擔心十一世班禪的將來,恐怕不僅外表將是「紅色」的,其思想及精神恐怕也將是「紅色」的了。被軟禁的Guendun Chokyi Nyima成長起來將是甚麼樣的思想和觀念,我實在不敢設想。因爲中共完全可能把一個孩子「改造」成他們的模式。
在我回顧漫長的十九年的勞改生活,並且將勞改與蘇聯古拉格、希特勒的集中營作比較時,我最難以闡述的,就是後兩者的功能中所沒有的,所謂「改造思想」。中共的暴政控制中有一個最特出的地方,就是對人進行「改造思想」,也即一般人所說的「洗腦」。希特勒用所有的智能來建造「毒氣爐」,肉體上消滅人類;中共的特點是用「改造思想」,從思想上和精神上消滅人類。人的思想可以改造嗎?大腦可以重新設計嗎?似乎不可思議,但是十世班禪喇嘛不是一個例子嗎?他不是一定程度的成功的被「改造」了嗎?
西藏的悲劇不僅屬於西藏人,西藏的命運是人類文明社會的一個挑戰。 如果人們不能基於良知及公義起來行動,那些世界屋脊上的幾百萬藏族人民,他們的宗教、文化、傳統將很可能消滅盡。那也將是人類良知及公義的湮滅。
藏族對於中共暴政,猶如雞卵碰石,必毀無疑。藏傳佛教之於共產主義無神論,猶如水火,實難兼容。暴政好比一塊巨巖,人類的良知和精神如同一粒小小的種籽,巨巖下的種籽有生命,只要有水有陽光,它一定生長。巨巖似乎偉碩,但是沒有生命,在陽光及空氣下一天天的風化,離析分崩。 (9/20/2002 13:29)
——原載《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