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唔唔唔(嘴中有飯),蔣夫人毫無影響。我這個人是這樣的,好漢做事好漢當。當年這事開始時,我們就沒說要把蔣先生怎麼樣。因此後來我與楊虎城倆幾乎鬧翻了,就是爲這個事情。楊虎城怕了。我說:「咱們當年是怎麼說的?如果你這樣子是不是我們所不願意的?反對內戰,你是不是又惹起內戰?你不是擴大內戰嗎?你爲什麼自己做的事與自己心裏的願違呢?你既然要怕,你當初爲什麼要這樣做?」我說:「你不用怕,我去負責任就行了。」我去南京時,我真決心去死啊!那南京可以把我槍斃啦。我自個兒說:「我要是我的部下這樣子,我就把他槍斃了。」
郭:老先生對你還不錯啊!
張:那是,不是他死後我寫副對聯嗎?「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老先生對我是白粉知己,很關懷。我有病旁人就想讓我死掉了,他特別愛護我,重新派了醫生,派了中央醫院的來看我。我到哪去甚至到臺灣他都是找個最好的地方讓我住。他自己親口告訴陳儀要給我好地方,他對我真是關切得很,一直還是關心。這裏我還要說,那後來經國先生對我更好了,對我好得很,對我很關切。不過當然啦,政治上問題是政治,私人感情是私人,我那天不是講,我的責任是我的責任,就像九一八那不是政府,那是我的責任,我這個人是這樣。
郭:如果您這一生重新活過?
張:什麼?重新來過?我九+歲還重新來什麼?明年也許完蛋了。 我有一首詩:「白髮催人老,虛名誤人深;主恩天高厚,世事如浮雲。」
張岳軍總罵我那兩句。我就是虛名害了我一生,我不是謙虛,我自認失敗,一事無成兩鬢斑。
虛名害了我一生
唐:漢公,在我們學歷史的人來看是成功啦,成功,是不能看短期的。
張:我給自己下了個考語,英雄,什麼英雄?泄了氣的英雄啦!
郭:漢公,我的一個結論就是,我們要向您這老頭子致敬哪!
張:怎麼地?你要拜我做老頭子?我又不是「青紅幫」。(對唐指郭)他說拜我做老頭子,我說我又不是青紅幫(張開玩笑,因老頭子在青紅幫是老大的意思。)有一首詩我倒想告訴你,我在謁延平郡王祠時有這首詩:
「孽子孤臣一(禾犀)儒,填膺大義抗強胡;豐功豈在尊明朔,確保臺灣入版圖。」
我最得意後面兩句,你看出這詩有什麼意思在裏頭?
郭:您是在講蔣先生?
張:在講我自己啊!講東北啊!
假使我不這樣子的話,東北不是沒有了?我跟日本合作我就是東北皇帝啊!日本人講明了請我做皇帝,就是土肥原顧問的「王道論」中說明了,意思是不要我跟中央合作,日本人就捧我幫我。我爲這事跟他火了,我以後就不見他,日本沒法只好把他換了。
我父親死後日本派元老林權助來弔喪,事後我請他吃飯,他說我這麼大的歲數來這裏,我沒得你一句話,我回去無法交代啊,意思是不要我掛青天白日旗。我說你忘掉我是中國人啊!我這是喝了酒有點失言(意思太不給林面子),他不講話了,他不但不講,我去送行時他的隨員還想跟我講,他制止他們,我也知道東北危矣。
郭:有人說其實您不易幟,自己獨立的話情況會較好,對您也較好?
張:那當皇帝?
郭:這可能對東北比較好啊?沒九一八,東北能保持現狀?(郭在激張)。
張:爲什麼我要服從?我就變成日本傀儡了?!
郭:可是您有實力啊!東北很大啊!
張:東北是大啊,但你不知道,我們完全在日本人手中,日本人要怎麼就怎辦!你這問題問得根本不懂情理,我爲什麼責備你不懂情理?我父親怎麼死的?我先問你,爲什麼他們要把他炸死?
就是不做日傀儡
郭:就是他不合作嘛!
張:他就不給他當傀儡,明白這話?你要做,就得當日本傀儡。日本是對你好嗎?他要侵吞你啊!我後來跟日本朋友說笑話,我說你日本人不能叫人跟你合作,就像我有老婆偷你人,你別作聲,咱們也就算了,你呢?你還要誇口說他媽的那小子老婆跟我睡覺,你日本人就幹這種事。你跟他當那傀儡還得像一個傀儡樣兒啊!所以你說我責備你,給日本當傀儡也不好當啊!
郭:可是有人說大帥(張作霖)如果在的話,大帥不會跟中央合作啊?(即大公報評張說:「其操衛則大遜於乃翁。居歷史事實積重難返之地域,乃以國仇家恨,著之顏色,形之文字,於是日本視張爲不併立,而瀋陽之變起矣。」)
張:那不一定,那就不知道,這句話也有道理。所以我說日本人混蛋,我父親願意合作都被殺,那何況我呢?也許那時我父親比我容易操縱,他們都不容,他們沒想到我更難搞。我今天九+了,也不做政治的事情,我才說這話。誰也沒想到我張學良這個人這樣子討厭。大家都認爲我是個年輕小孩子。就連楊宇霆(後被張殺)也沒想到,他也想操縱我,換句話說,我這個人不受操縱的。就連蔣先生想操縱我,我也不受操縱的。我要受操縱還有今天?我有自己主意,我有自己見解,那我這個人做事就是這個樣。我那時也不信基督教,我問心無愧。我就這麼做,我不是爲我自己。
我跟汪精衛鬧彆扭就是一件事,他是行政院長,同宋子文到北京來看我,拿了蔣先生一封信,他的主意要我們與日本打一下,我就問他怎麼?咱們真打嗎?你中央有什麼辦法嗎?他說你要是不打,南京政府受不了,你打一下子。我說汪先生您說什麼?我張學良從來沒讓我部下去打地盤,利用我部下,你那麼做,我問心有愧。我不想拿我部下的生命來換你的政治生命,這不是我張學良。
我說蔣先生有信是讓你跟我商量,如果蔣先生,軍事委員會給我下命令,那我沒法子,我就打,我非服從不可。但要我自己動,我不幹。你中央是不是有所準備?你真要打?那我打,否則我不幹。他一怒回去就爲此事辭職了。
反內戰反對透了
以前我跟我父親南征北戰,要我打什麼,我就打什麼。可是到我手裏,你看我打過什麼仗?我都是爲中央統一,所以我說閻百川
(閻錫山),他那時就沒想到我。我武裝調停中原大戰,我有這個意思,你不聽,我打你,中央要是不聽,我就帶你打中央。你明白我意思?我就是要中國停戰,不要打仗。我實在是反對內戰,反對透了。
我父親後來不打(出關)也是我。我給我父親痛哭流涕啊!我從河南迴來,我在那個牧馬集車站,因前面有紅槍會,我火車停在那。我看到這事情我眼淚都掉下來。我在車站看到那人趴在地下,那老人啊,餓的。我把饅頭扔給她,給她錢都不要啊,扔給她,她放在地上連土就抓起來吃。我說怎麼這樣?我就問她,你沒子弟嗎?沒兒女?她說都給抓當兵去了,拉去了,跑的跑,逃的逃,剩下我們這些老的不能走,餓得沒飯吃,這怎麼?年年打仗。我自問,誰做的孽?自個自個兒打,今天跟你打,明天跟他打,明天又和,後天又不打。而打死的都是那佼佼者,剩下些無能後備的請功受賞,要是真有意義的戰爭還可以,這種戰爭幹什麼呢?我父親看我激動,教我不要打,休息幾天,我痛哭反對啊!
唐:你在河南作戰後是否留了封信給北伐軍?
張:那封信我是留在隴海鐵路司令部給前線的北伐軍,好像是白崇禧。信很長,我還記得,我告訴幾件事:
第一,我剩下糧草我可以放火燒的,但用來賑濟老百姓我不燒。
第二,我說黃河鐵橋我會炸的,我也知道你們會追擊上來,我把它毀了你們一時修不來,我沒炸因爲這是國家的橋樑,我沒毀。
第三、……(忘了)
郭:您是否有說大家乾脆不要用軍隊打,有種拿手槍比比算了?
張:他們不敢的,嘿(笑)!這是爲什麼呢?真有目的還可以,打來打去,我真是厭惡,我一直厭煩這些,就是剿共我也不願意剿,我不願意剿。有什麼意思呢?
唐:自己打自己。
張:而且彼此都是很厲害的。我跟你說個小故事,張發奎你曉得?我跟他在河南打得非常慘烈,他號稱『鐵軍』,雙方死了好多人,到後來在英國,大使郭泰祺說要給我做介紹,我說我們早認識啦,不打不相識呢。後來我們很熟,還在紅寶石酒樓一起吃飯。
郭:談談您四弟張學思,他是不是在溪口書房中與您筆談?
張:是這樣的,那時我四面都有人(監視),我們也沒談什麼正經事。他寫說他是共產黨,我看書,他說你不要看那些書,那不是正經書(意思是要看馬列)。那時候他很厲害的,他說他在軍校就是共產黨,國民黨怎能不敗呢?內部好多人都投了共產黨。他本來畢業的時候我推薦他去胡宗南那邊,他沒去,就跑到東北軍去了,在東北軍中鼓動得很厲害。東北軍後來投去共產黨那邊很多,最厲害的就是呂正操。
郭:東北後來掉到共產黨手中,有人說中央不放你回去,張學思去鼓動等都是因素?
張:嗯嗯,後來文革時共產黨四人幫說他是東北幫首領。把他整死了。
郭:周恩來對張學思之死一直很難過痛心?
張:兄弟中我最喜歡這個弟弟。我從前跟你說過這話,我寧給好漢牽馬蹬,我不給賴漢當祖宗,你懂這話?我這弟弟有骨頭,我那二弟(學銘)我就罵他色大膽小。我這弟弟最有骨頭。
郭:來到臺灣後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老先生?
張:我說不出來,(他)在大溪住的時候。
郭:他找你去的?
張:他不找我去我怎麼能去?
郭:他對你講了什麼?
張:我不告訴你。
後來見過兩次,大部分都是經國先生與我見面。我與經國先生很好的,我們是無話不說。
郭:那封「懺悔錄」是怎樣呢?
張:那是老總統要寫「蘇俄在中國」,他怕寫錯了,就叫我把西安事變寫下來。他說:「我這方面的事很清楚,但他們(共)那邊的事我不清楚,你可把它寫下來。」我說:「西安事變我本是至死不言的,你今鞠誠問我,我就鞠誠對答。」後來寫了,不知是誰,大概是王升都不一定,反正是經國把那信改了,信頭改了,把它掐掉了,要我拿回來,我重新給他寫過的。這稿子我還留著,他拿回去就發表給將領看。後來這事出了很多波折。我看到了說,如果你寫「張學良懺悔錄」,我不能說什麼,但他寫了「懺悔錄」,不署名張學良,好像這東西是我自己發表出去的。我就給蔣先生寫封信,並不是說我反對,而是說蔣先生可別誤會是我發表。蔣先生火了,所以把辦事的撤掉,東西也收回來,就這麼回事。
蔣當然已原諒我
按:懺悔錄應在民國四+四年所寫,當時經國先生尚未奉命與張學良多聯繫。老總統看了最出意外的是共產黨事先並不知道張要發動西安事變,完全是張個人的決定。第一次寫的,蔣非常不悅,對著監管張的特務隊長劉乙光大罵張學良說:「他還不悔過,國家到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他害的,他知道不?他早該死了!多少人要殺他,他知道不?」(劉乙光兒子劉伯涵轉述)稿子也退回改寫了,是趙四小姐抄的。
張:我因爲寫那篇文章,蔣先生很奇怪,因爲他確實知道沒人幫我忙。他說你怎麼會寫這麼好的文章,他後來叫人來告訴我,你就寫文章吧!我本來寫了一點後來就不寫,後來他也不過問,我說過,高興寫不高興寫沒有心。
唐:您覺得蔣先生原諒您嗎?
張:當然是,不原諒?他把我槍斃了。我到南京是預備被槍斃的,我預備死,我這個人就是這麼一個人啊!我不在乎,真是不在乎。我就是今天還是敢說這句話,當著你們三個人:假如國家要用到我,雖然我九十歲了,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好事我不幹,假使那事沒人能幹,沒人敢幹,我幹。
(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