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北京直斥「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为「伪旗」，之所以感到讶异和忧虑，正因为我早年在新华社香港分社工作时就犯过这个错误，受周恩来总理和中央侨委副主任廖承志的严肃批评和深刻教育，终身难忘。

现在看来，今日北京外交部负责官员，以至中央高层领导人士恰恰犯了近五十年前我所犯的错误，昔年周总理和廖主任对我的批评教育还值得在今天讲一讲。我仔细翻查了多年来的笔记本，又重新回忆了他们批评时的语言，花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停停写写，写出了这篇「回忆录」，愿提供北京领导人和驻外各使领馆、港澳地区「中央联络办」等官员参考。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那一年，一九四九年春，我已在新华社香港分社任新闻宣传战线党支部书记。十月一日下午三时，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当日下午五时，我便乘车到香港、九龙两地主要街道巡视，但见「五星红旗」不是寥寥可数，便是罕见一瞥心中十分不乐。

称中华民国旗伪旗

此前十日，党的《文汇报》、《大公报》按照我在新华分社宣传会议上的建议日日宣传，动员港澳同胞预购中国国旗，准备十月一日悬旗庆祝新中国诞生。结果竟大出我意料之外的冷清。至「双十国庆」，我又到香港原路巡视，见「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似更多于往年，九龙若干地区，几乎是一片旗海。

此后三年，正逢大陆进行「土地改革」、「镇反肃反」两大「阶级斗争」，大陆成千成万人逃来香港。每逢元旦、「双十节」，在港九两地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的盛况更盛。甚至在春节期间，也可以在不少街道楼房住宅的门窗上看到。

一九五二年春节过后，三月初我在新华分社的新闻宣传会议上提出了议案：一是向中央报告蒋帮势力在香港策动各界居民「大挂伪旗」、「大祝伪庆」，鼓吹「反攻大陆，光复神州」。对此嚣张的反动气焰必须针锋相对，予以彻底粉碎。二是港英政府不予制止，实是暗中纵容，以遂其反共反华，制造「两个中国」，并长期侵占香港的殖民主义阴谋。三是建议中央由外交部向英国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并严厉训令港英政府制止蒋帮势力和香港居民悬挂「蒋帮伪旗」，庆祝「双十伪庆」，停止制造「两个中国」的反华活动。这是英国政府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外交责任。四、我们香港报刊准备从四月份起批评港英。

会上大家同意，由我起草并署名向中央提出报告。

想不到两个星期之后，身兼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廖承志召我到北京一谈。我满心欢喜赶上北京，廖主任当天下午便见了我。一见面，他说：尧如，你的报告，新华社党委会上都一致同意了。黄作梅同志（当年香港新华分社社长）有没有参加那次会议？我说，作梅同志在座，最后他亦表态同意。

满心欢喜赶往北京

廖承志说：嗯，你确常有独特见解，很有说服力。我觉得兹事体大，你们的报告上我提出几个问题，表示了不同看法，但未作结论，送给总理去批。四天前，总理找我谈了他的意见。他说，此事不宜行文答复，你找金尧如同志上来面谈一次，可以谈得深刻、具体、打通思想。然后要他向原来的会议上汇报，讨论。请黄作梅同志和他再合写一个报告上来就可以了。

二、禁挂民国旗伤民族情

廖承志接说：总理讲了，你对政治问题、国际斗争很敏感，有主见。譬如港英纵容国民党势力在港搞「两个中国」，限制和削弱我们在香港同胞心中的影响。这一点应肯定。但是，对香港爱国同胞是绝大多数则估计不足。你把他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指为「挂伪旗」，要狠批他们，禁止他们。如果我们在香港的报纸上讲话，写文章，那样做，那就会伤了他们的爱国心，民族情。这是错误的想法。这是个重大的政治问题。

总理称金看法错误

听到这里，我大吃一惊，脸色和眼神显然变了，廖公笑一笑说，你再听我讲：总理回忆他二十年代初在广东黄埔军校当政治部主任时，常看香港报纸，去过几次香港。他那时便发现香港同胞都很爱祖国。年年「双十节」，纪念辛亥革命，庆祝国庆，千家万户挂起大大小小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许多社团、工会、同乡会挂旗之外，还张灯挂彩，开会讲话。这是从一九一二年孙中山先生建立中华民国政府、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定「双十节」为中华民国国庆节时开始的。香港同胞看到孙中山先生领导同盟会推翻满清王朝，驱逐鞑虏，还我河山，建立了中华民国，香港人从此在英国鬼佬面前抬得起头来了！他们怎么不热爱这个「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家呢？因此，他们年年庆祝国庆，今年是一九五二年，整整四十年了！

廖公再说：总理指出，我们在香港的《文汇报》、《大公报》，现在香港大多数人都知道，是我们中国共产党办的吧，你教《文汇报》、《大公报》指双十国庆节是「伪（国）庆」，指「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为「伪国旗」，那岂不是指今之中华民国一如日本侵占南京期间，汪精卫到南京当汉奸，自己挂起「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子，成立的「伪国民政府」？

那时，全国人民，包括香港同胞，都称之为「汪伪」。这不过是过去十年内的事，现在大家都还记得，凡是「伪」字号都是指汉奸卖国贼。那，现在他们庆祝「双十国庆」，挂上「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我们也指他们庆「伪庆」，挂「伪旗」，岂不是视他们为「汉奸」，「亡国奴」了？这怎么不伤他们的「爱国心」，「民族情」呢？

如果我们把他们视为敌人，他们对我们共产党怎么看呢？怎么想呢？所以，这是个重大的政治问题，不仅在香港，包括海外为数几千万的所有华侨在内，我们都把他们看成「敌伪」，岂不是我们丢掉几千万华侨同胞？而在全世界的华侨、华人中自我孤立？我们要承认今天香港同胞、台湾同胞，千百万华侨只要仍然爱中华民国，则仍然是爱国的中国人！

孙中山创意应肯定

讲到中共党人应如何正确对待中华民国建立与存在的历史地位。廖承志说：周总理指出，我们应该认识孙中山先生领导同盟会、即稍后的国民党，在辛亥革命中推翻大清帝国的统治，结束了中华大地上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的历史，建立了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孙中山先生又亲定「双十」辛亥革命纪念日为「国庆节」，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也是出自中山先生的创意和审定的。我们共产党人若称之为「伪庆」、「伪旗」我们怎么对得起孙中山先生？我们怎么对得起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共和国？我们怎么评价，怎么写中华民国建立之日起这一新时代的中国历史？

三、辛亥革命岂能藐视

廖承志至此说出他的意见：「尧如同志，周总理这一席话，对你是个批评教育，对我而言，也是个批评教育。坦白说，在接读你的报告时，我虽不同意你所提出的要打压香港国民党社团和香港同胞庆『双十国庆』、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的建议和做法，但我还没有立即重考虑你称『辛亥革命』为『伪庆』，『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为『伪旗』这个重大的政治问题。

惟我独爱国该批评

「周总理这番话使我深刻认识到，我们共产党人任何时候都不应轻率否定革命不同时期的革命历史和革命先驱者，我们是踏前人的历史道路共进的。

「鲁迅先生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前人拓荒开路，哪有我们后人远大前程？此其一。

「再说，其二，我们共产党人自以为我们有了新的革命思想，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有新的社会主义建国宏图，就以同时代人中的先知先觉者自居，惟我独革命，惟我独爱国，便藐视，甚至敌视还没有与我同行的一切同时代的人。这是又一个严重的大问题；不仅脱离了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民，而且同他们处于敌对的立场上。我们怎能接受得了时代给我们的任务？怎么经得起历史给我们的挑战和考验？我愿说出我的教育感受，与你和香港的同志们共勉。」

廖公注视我顷刻，停一停，想一想，最后说道：「周总有个结论，两点指示吧：第一，香港同胞挂什么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还是挂『五星红旗』，这是香港同胞的选择。不同的选择，也是我们中国人内部的事。我们不应要求港英政府来干预，来限制，甚至打压另一部分中国人。所以，我们外交部决不会借助英国力量去打压香港同胞。

维护香港同胞利益

「第二，我们要争取更多更多的香港同胞挂『五星红旗』，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但根本的努力在于我们办好国内的事，建设起一个繁荣强大的国家。而你们在香港的同志们也做好自己本分内的各项工作，如做好爱国主义的宣传教育工作，使香港同胞认识、理解祖国大陆的各项建设和进步发展。时刻关心和维护全体香港同胞，包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的在内，一切合法的正常的权力和利益。在遇到港英政府压迫、侵害他们时，你们香港同志首先要起而为他们说话，支持他们的利益，反对英国的压迫。必要时可以报告中央，由中央出面讲话，保护。中华一家，一视同仁！」

「尧如同志，」廖公叮嘱道：「总理这两条指示，一是不能借助外力打压我们同胞；二是要团结所有中国同胞，并为他们工作服务。这是爱国主义和民族大义的最高境界，也可以扩大到解决国共历史恩怨和现实矛盾的重大战略思想。望你回去好好传达，大家好好学习，贯彻执行到海外工作的实践中去。」我站起来，双手紧握廖公的手，久久只讲了一句话：「好，我记得！请廖公放心。」

四、中共背叛周总理遗教

回到香港，我立即坐下来，细细回忆廖公的说话，写成一个传达纪录。

因为那时廖公有个规定：我们香港干部到北京去参加会议，或者见中央同志个别谈话，一律不得作纪录。廖公说：万一，你经过香港海关，遇到「搜身检查」时，让港英人员搜了去，那就「大事不妙了」。宁愿你记在心上，忘了三、四成，还有六、七成可以去传达，可以贯彻执行。我这个规定，切切记住！

供北京高层作参考

现在，我从旧的笔记本中，又加回忆，写出这段回忆录，供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美使领馆人员和北京高层有关负责人参考，重新检点关于今年十月在海外华侨社会中实行「撤除伪旗，突出一中」的决定和既有工作部署。看是否有「修正」和「缓行」的必要？

我更希望周总理和廖公昔年这个对我和香港干部的教育谈话，同时也能给现在海外对中国两岸各抱希望，各具理念的爱国侨胞，以新的启示和思维，在各国的国庆和升旗这件大事上，能求中国之大同，存两制之玄异。兼容并包，和平共乐。

当然，我的回忆录不可能完整准确，无误无遗。我记得昔年我在新华社香港分社宣传会议传达时，与会人员现在香港者还有廖一原兄、罗孚兄和黄文放老弟。

至于中共香港工委属下其他三条战线——工运战线、教育战线和工商统一战线的领导成员，则由新华分社社长（兼工委书记）黄作梅兄分别传达。就我记忆所及，现在香港的尚有教育战线领导成员吴康民老弟，工运战线则有杨光先生。

可请现驻香港特区的「中央联络办公室」向现在香港的上述廖、罗、黄三位查证一下，看我有无重大的遗漏和讹传。若有，亦请给我批评和指教，更重要的是以正海外华侨和世人的视听。

以正海外华人视听

作为本文的结束语，我想请教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美的使领馆朋友们和北京中央领导人，既然已公开把「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定性为「伪国」、「伪朝」、「伪政府」，那，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提出「两岸对等谈判」，以完成「和平统一，一国两制」的大业，给自己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置中华人民共和国于何地呢？尚请一思，再思，三思之！(苹果日报)(http://renmin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