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西晉的大文學家潘岳,寫過一篇很高雅的《閒居賦》,但實際上,卻是個諂媚的小人,馬屁拍得非常出格,甚至會在路邊拜倒在權貴賈謐的車塵之下。難怪元好問要寫詩諷刺他:「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爲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而元好問自己呢,卻又因事涉爲叛將崔立立碑頌德問題,大節頗有爭議。
但我們在考察古代文人的品格時,還不能專門注意於個人因素,同時亦要顧及他們的生存條件。這就是說,我們必須看到,在古代封建社會里,文人根本沒有自己獨立的社會地位。「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無論是文人或武人,都不過是帝王的家奴而已。他們的最終目的,是爲帝王服務。討好帝王及其權臣,是勢所必然之事。有時,所謂忠直之臣,犯顏諍諫,也只不過是爲了主子好,恨只恨其不爭氣而已。其情狀有如賈府上的焦大。
魯迅將這些文人分爲兩類:一類是幫忙文人,一類是幫閒文人。所謂幫忙文人,是給主子出謀劃策、起草文件的,位居重臣;而幫閒文人,卻不過叫他獻詩作賦,「俳優蓄之」,只在弄臣之列。而幫閒文人之羨慕幫忙文人,也是自古已然。司馬相如就不滿於幫閒的地位,時常稱病不到武帝面前去獻殷勤,卻躲在家裏暗暗地作封禪文,以示自己有幫忙的本領。屈原,是敢於放言無憚,爲前人所不敢言的,但在魯迅看來,「他的《離騷》,卻只是不得幫忙的不平」。(《且介亭雜文二集·從幫忙到扯淡》)小百姓們早就不滿意於文人的此種所爲,所以對那些落拓不羈者情有獨鍾。戲曲《太白醉寫》中突出地渲染李白要楊貴妃捧硯,要高力士脫靴,大概就是這種逆反心理的表現。
但到了近代,情況有些變化。由於商品經濟的發展,文人們的生活來源較前有所不同。他們不必再靠王公貴族的供養,而可以通過賣稿、賣畫或劇場演出,從讀者和觀衆中獲取生活經費。魯迅在論及梅蘭芳時,說他不是皇家的供奉,而是俗人的寵兒,這就道出了演員們社會地位的變化。但是,如果文人的習性不改,在商品經濟條件下,照樣會出現新的幫忙和幫閒。他們可以從依附皇室豪門改爲依附富商巨賈。明清時代,揚州鹽商門下的清客,就是幫閒的新品種,他們照樣爲主人做着消閒解悶的事,無非是改換一下門庭而已。倘以此種習性來對待讀者大衆,用魯迅的話說,也可以變成大衆的幫閒。
中國文人,古代稱之謂「士」,現代則稱「知識分子」。現代知識分子不同於古代的士,不僅是稱謂的變化,而且在社會地位上也大有區別。馬克思在論述現代工人階級的形成時,指出有兩個必備的條件:一是有勞動力可以出賣;二是擺脫了對於土地的依附,可以自由地出賣勞動力。現代知識分子與現代工人階級所不同的只是勞動力的性質的差別,即前者是從事腦力勞動,後者是從事體力勞動,而其形成條件則是相同的。
我國從明代中晚期開始,文人們不斷地張揚個性,鼓吹性靈,大抵也就是要擺脫從屬地位,追求獨立性的表現。但現代知識分子階層的正式形成,是在五四時期,其傑出的代表人物,則是魯迅。
以魯迅爲代表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有着自己獨立的人格,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們以改造社會和國家爲己任,敢於對社會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
魯迅是一位文學家,但他的志趣並不在文學本身,而是想利用文學的力量來改造社會,來改造國民性。所以,他無論是寫小說或者是寫雜文,都着重在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但對社會一進行批評,社會就會反過來對他進行壓迫。是屈服,還是進行鬥爭?這就看出一個人的品格來了。魯迅正是在激烈的社會鬥爭中,表現出他的硬骨頭精神來的。
魯迅一向認爲,一個國家若要生存世間,角逐列國,首先要立人。「人立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墳·文化偏至論》)他還說:「地球上至強之人,至獨立者也!」(《墳·摩羅詩力說》)魯迅是生活中的強者,他始終保持着自己的獨立人格。
生活中的強者不是以多制寡、黨同伐異的人。魯迅反對跟在衆人後面鼓譟,蹲在影子裏面搖舌的「合羣的愛國的自大」者,因爲這些人的心理是很卑劣的。「勝了,我是一羣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羣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衆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熱風·隨感錄三十八》)
生活中的強者也不是以強凌弱,在嫩草地上馳騁的人。魯迅說,在大道上,不能只看到羊和兇獸兩樣東西,其實大道上的東西還沒有這樣簡單,還得附加一句,是:兇獸樣的羊,羊樣的兇獸。「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兇獸;但遇見比他更兇的兇獸時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兇獸樣。」這種變性變態的現象,在當時的社會里是很普遍的,當然也是很可悲的。「我還記得第一次五四以後,軍警們很客氣地只用槍托,亂打那手無寸鐵的教員和學生,威武到很像一隊鐵騎在苗田上馳騁;學生們則驚叫奔避,正如遇見了虎狼的羊羣。但是,當學生們成了大羣,襲擊他們的敵人時,不是遇見孩子也要推他摔幾個筋斗麼?在學校裏,不是還唾罵敵人的兒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麼?這和古代暴君的滅族的意見,有什麼區分!」這種情況如不改變,國家是好不起來的。所以魯迅說:「我想,要中國得救,也不必添什麼東西進去,只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反過來一用就夠了:對手如兇獸時就如兇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那麼,無論什麼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裏去。」(《華蓋集·忽然想到七》)
魯迅的思想充滿辯證法。這是強者的辯證法,而不是卑卻者的「辯證法」 。
毛澤東稱頌魯迅的硬骨頭精神,認爲他的兩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應該成爲我們的座右銘。這兩句詩,也正是這種強者辯證法的體現。
對於孺子,魯迅是愛護備至,充滿犧牲的精神。他在《我們現在應該怎樣做父親》裏說:「自己揹着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他決不是空言者,他爲青年做的許多事,就是明證。
對於強暴者,對於壓迫者,他敢於挺身而出,進行鬥爭。在女師大學潮中,他仗義執言,和名流學者評理,和權力者對抗,在被無理免職之後,他又敢於控告頂頭上司,終於取勝。在三一八慘案發生後,他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指出「墨寫的謊說,決掩不住血寫的事實」,預言「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華蓋集續編·紀念劉和珍君》)即使自己被通緝,最後只好走出北京,也決不後悔。在國民黨政府的白色恐怖面前,他敢於揭露殘殺真相,悼念被害戰友,敢於「怒向刀叢覓小詩」。
中國人由於狀元癮太重,什麼都喜歡追求第一,追求卓越,追求輝煌,而不願做平凡者,更恥笑落後者,蔑視失敗者。「所以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這樣的國民,在平時則附炎趨勢,若遇到敵人,必然是「土崩瓦解」。有鑑於此,所以魯迅提倡韌性的戰鬥精神,鼓吹「不恥最後」的思想。他說:「多有『不恥最後』的人的民族,無論什麼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見運動會時,常常這樣想: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樑。」(《華蓋集·這個與那個》)
魯迅自己就是這樣追求平凡的韌性的戰鬥者。他在《過客》裏,塑造了一個蓬面垢首,衣衫襤縷,不受佈施,而永遠向前行進的老人的形象;在《這樣的戰士》中,塑造了一個不受敵人迷惑,能夠擲中敵人心臟的高舉投槍的戰士。他們都體現了魯迅的精神,魯迅的風骨。
魯迅是中國的光榮,是知識分子的楷模。我們紀念魯迅,就要學習魯迅精神,高揚魯迅風骨!(http://renmin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