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在《我看魯迅》一文中說,倘若魯迅能再生,他的第一個耳光會打向那些研究魯迅吃魯迅飯的,第二個耳光就會打向那些寫雜文的「二魯迅」、「活魯迅」們(見《收穫》2000年第二期)。

據我所知,魯迅是不善於打人「耳光」的,雖然他一向主張痛打落水狗,他平生喜歡匕首、投槍。但是倘若魯迅一改舊習,喜歡打起 「耳光」來,如王朔所言,那麼,先生一旦再生,他的「耳光」會首先打向誰呢?

我看這第一記「耳光」非賞給王朔不可。魯迅就是魯迅,他決不會像金庸那樣,爲顯示寬容、大度,就放過任何一個論敵,就聽任敵人挑釁而掛起免戰牌,也不會因爲對手年輕,就放你一馬,高長虹就比王朔年輕得多,照樣要吃魯迅的「耳光」。這些年來,明裏暗裏,王朔不知打了魯迅多少記「耳光」,先是污衊魯迅用日本間諜的錢出書,又攻擊魯迅「壓着我們不能正確正視他」,魯迅「造成一種迷信的氣氛」,形成一種「蠻橫的力量」,還指責魯迅「在太多的人和事上看不開」、「魯迅光靠一堆雜文幾個短篇是立不住的」。所以,即使魯迅現在打了王朔「耳光」,也算是「正當防衛」、禮尚往來,沒什麼好奇怪的。

耶穌說:有人打了你的右臉,你就把左臉也伸給他。魯迅是壓根就不信這一套的,他要爲自己和同志爭公道,爲他鐘情的雜文爭地位,爲他摯愛的民族爭自由爭發展,「苟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祕製膏丹,全都踏倒他」,然後再加上一記大耳光,王朔雖然是個「耍王八蛋」(王朔語)的痞子,可要真是對打起「耳光」來,他還真不見得是魯迅的對手,別看他現在耀武揚威的少壯派樣子。

魯迅的第二記「耳光」,我以爲就會打向那些欺世盜名、故弄玄虛的文壇混混,和那些養尊處優漠視民間疾苦的貴族作家,以及忙着樹旗畫圈拉幫結派譁衆取寵自吹自擂的後××新××作家,還有那些擅長「用器官寫作」,專門盯住「臍下三寸」,「一看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的善於「想象的躍進」的作家。

魯迅的「耳光」,響亮而又富震撼力,但他絕不會亂打,更不會打在那些崇尚、追隨他和他在一條戰壕的戰友身上。因爲魯迅固有對敵人「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決絕一面,又有對朋友對自己人「俯首甘爲孺子牛」的慈愛的一面。看他對柔石、殷夫的關懷備至,對蕭紅、蕭軍的提攜獎掖,對葉紫、胡風的諄諄教誨,對丁玲、巴金的呵護有加,並不因爲他們的幼稚而嘲笑,也不因他們「學得不像」而訓斥,更不會因稍有出格就甩去一記「耳光」,以示權威。因爲他深知「有缺點的戰士終究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對自己陣營裏的有缺點的戰士,是需要提高幫助完善的問題,而對那些「完美的蒼蠅」,則完全需要一記響亮的「耳光」。

魯迅已作古多年,當然不會再起來甩誰「耳光」,王朔儘可以放心大膽地詆譭、中傷、糟蹋魯迅。但好在是非自有公論,歷史存於人心,再過多少年,魯迅仍是一座豐碑,而王朔的湮沒無聞恐怕也在所難免,儘管他一再向魯迅叫板、挑戰,儘管他自認爲自己是比魯迅更 「戳得住」的「正經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