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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哲勝:「我要做中國人!」
本文以小說的形式點出一個熱愛祖國的臺灣人如何最終成爲││祖國的槍下亡魂,以及受到臺灣人民熱烈歡迎的「祖國」——中華民國——當時的中國——,如何在一年四個月當中(一九四五年十月~一九四七年二月)把自己變成統治臺灣││的外來政權,使得臺灣人心目中的「祖國!祖國!」,先變成「祖國!祖國?」,再變成「祖國?祖國?」,而最終只好現實地把祖國拋棄。 今日,獨立於臺灣五十一年、而且已經民主化的中華民國不再是中國,而是臺灣;世人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當作「唯一」的中國。要臺灣人認同自己是中國人——這個比蔣介石政府更加可怕、可惡的「新」中國的國民——難矣哉!這就是臺灣人追尋祖國、追求作爲中國人的悲劇性當代史。儘管它讓臺灣人充滿了深刻的挫折感,卻也讓他們領受了難得的教訓。不是嗎?(二○○○年十一月七日) §§「祖國!祖國!」 我翻看過爸的日記。我清楚地記得他筆下有這麼一段話:「美國人的飛機又來三架空襲,屋前的一排小丘陵被炸得更加崎嶇不平,鳳梨損失很多,稻子也毀了不少。但我心中卻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不,毋寧說是一種莫名的興奮:我彷彿覺得『祖國』更近了,出頭的日子也不遠了。」 爸告訴我,咱們都是「中國人」,被日本人欺負是暫時的。他對「祖國」有很大的期待。記得他和張伯伯吵過好幾次架,最後,在張伯伯氣走後,爸告訴我:張伯伯太不像話了,老是主張臺灣要獨立。這不是連祖宗都不認了嗎?在我的印象中,張伯伯是個英雄。好幾次和爸去聽他演講,他總是在日本人高等刑事的「辯士中止」聲中下臺。【注一】爸在這方面和張伯伯是志同道合的,但對「將來臺灣何去何從」這個問題,他們每次談起,卻總是不歡而散。 後來日本人投降了,中國人要來了,爸興奮地告訴我:「兒啊,咱們總算出頭天了。再過幾天,『祖國』的人就要來了。」 隨即,他又一次提醒我那一個早已非常熟悉的祖父之死的故事。祖父是個工頭,有一次去給日本人修理監獄,看到日本獄卒毒打臺灣人的殘暴情景,大爲吃驚,回來後竟一病不起,一個月後便去世了。爸又告訴我日本人初來臺灣時,因爲北白川親王被臺灣人用鐮刀割斷了頭顱而大舉屠殺臺灣人的事。我知道,這時爸心中一定是無比地歡愉:欺負臺灣人的日本狗仔走了,『祖國』的人要來了!我也想:「祖國」的人一來,臺灣一定會變成人間的天堂。因爲,日本時代,社會安寧,睡覺時不必關閉門戶,工業也已蒸蒸日上。如今,自己的同胞來了,沒有人欺負咱們了,不是天堂是什麼?! §§「祖國!祖國?」 那天,「祖國」的部隊開到街上,穿着草鞋、批着棉襖,散散漫漫地從街的那一頭走來。爸看得呆了。我看到他的手在發抖,點着的香一幌一幌地在振動,而那三串特地買來的爆竹,則在微風裏猶豫地擺來擺去。爸狠狠地把那支用來點燃爆竹的香往地上一拋,走回了客廳。我看到隔壁人家也把香弄熄,把爆竹收回。——臺灣人失望了。 當我走回客廳時,我看到鄉下來的人在向爸訴苦:「四叔仔,還買什麼鞭炮來歡迎呢?這些中國人昨天已經去我們草地【注二】了!張家的雞被偷了,李家的鳳梨被採了,連我們家吊在井上取水的桶子也不見了。這是幾十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後來,不知是誰發現,原來是那部隊裏的人乾的,便大夥兒結隊去找他們理論。想不到這些強盜兵,不但不認錯,還打了我一個耳光。大家正待發作時,中國兵往檬果樹上放了一響槍,大家便跑回家了。四叔仔,這些人便是你一向期待的『祖國』的兵嗎?」 爸是個讀書人,他們平時有事都找爸出主意。我看到爸脹紅了臉,跟着他們走了。 那天晚上,爸氣色敗壞地回來。媽一再問他事情的經過,他硬是不肯說,只狠狠地咬着牙說:「可惡!可惡!」 第二天,我又翻看了爸的日記,上面寫着:「日本人可惡,但日本人軍紀好,去鄉下亂搶的事,五十年當中從未發生過。可是,『祖國』的兵卻是強盜!希望這只是局部的現象。同樣是『漢族』,有什麼好欺負的呢?」 以後,壞消息一宗又一宗地傳了過來。市場裏的陳寡婦哭哭啼啼地訴說:兩個中國兵拿走她的半擔青菜,不給錢便走了。媽祖廟的廟公也激昂地訴說:神明的地方給中國兵褻瀆了;他們一進去,便在媽祖的面前生火煮食、大小便,趕也趕不走,動不動就舉槍要殺人。…… 後來,消息更壞了。陳家的小姑被中國兵摸了奶,上吊死了。臺灣人的警察在街上爲了制止中國兵調戲臺灣婦女,被集體毆死了。…… 幾日沒有見面的張伯伯終於出現了。他侃侃地向爸說道:「中國兵來了,象徵服者一般。臺灣人被欺負的不知有多少。老四仔,起來吧!要不快起來爭取獨立,怕又要過幾十年的奴隸生活呢!」 「咱們相信中國人吧!」爸大聲地說。 張伯伯又氣走了。 爸在日記上這麼寫着:「我實在沒有把握中國人會待臺灣人好。但,既然同是『黃帝的子孫』,他們怎好意思欺負我們呢?」 事實勝過雄辯,另一個殖民政府派下來了。他們欺負臺灣人一如日本人所爲,再加上中國人特有的貪污腐敗,臺灣在幾個月當中,已被搞得烏煙瘴氣。這時,中國人開始被稱爲「豬仔」,而晚上睡覺時,大家也不得不開始注意門戶了。爸的苦悶是不難想象的。他主張臺灣「歸復」中國已有二十年曆史,但一朝「歸復」,卻是這個樣子,怎不令他寒心! §§「祖國?祖國?」 「二.二八」革命轟轟烈烈地爆發了。青年學生一個個衝向機關槍,一個個被擊倒了。臺灣人的代表們一個個被引誘,一個個被槍殺了。這些都刺激了爸。後來,國民政府更有計劃地暗殺臺灣人的領導階層和知識份子。血啊!血啊!蔣介石在中國殺人無數,現在又來臺灣大開殺戒。我的爸更加失望了。 有一天,一個不相識的人送來一張字條,上面滿是縐紋和血跡。爸問他是誰寫的。他說,是張伯伯。我搶來一看,上面寫着:「老四仔,看來我這次活不了了。我老早知道蔣介石是個大混蛋。可是,和你有同樣想法的人太多了。你大抵可以在高雄火車站後面看到我的屍體。到時替我算一算,到底我身上有幾個彈痕。告訴我兒子,中國人在我身上打了幾顆子彈。」 我想,張伯伯大概要起事了,而且大概是會成仁的。爸難道不會有所感觸嗎?張伯伯是爸最佩服的一個人。爸常說:如果張伯伯不搞臺灣獨立,將來民選的「省長」,非他莫屬。而現在,他卻叫人送來信息:他要死了。 爸失蹤了好幾天。當他回家時,衣服已破,手臂裹着,臉色極爲沮喪。媽在房內給他裹傷上藥。我不敢進去,在門外靜聽。 「張伯伯怎麼了?」 「死了。」 「身上有幾顆子彈?」 「一顆也沒有!」 「……」 「他被活埋了!」 我感到渾身不適,好象是泥土正一鏟一鏟地往我身上堆積,泥土的氣息叫我幾乎窒息——這就是活埋的滋味嗎? §§「祖國」給他的教訓——奪走他的生命 爸的好友一個個被他認爲是「祖國」的來人幹掉了。爸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有一天,隔壁的人力車伕老陳,急急忙忙地跑來,把一張紙條塞給媽。上面滿是縐紋和血跡。媽問:「什麼地方?」老陳答:「火車站後面。」 媽把紙條塞到抽屜內,拉着我往火車站便跑。我知道一定是爸出了事。到了車站後面,果然滿地屍首狼藉,看來一定是被中國兵用機關槍集體屠殺的。找了很久才找到爸。爸身上滿是彈痕。我看到他臉上驕傲的神情。這時,老陳也來了。他幫着媽要把爸的屍體拖走。還沒有來得及拖動時,一箇中國兵叫了。我們聽不懂他的話,但是,由他那種粗野的模樣,可以看出他不肯讓我們收屍。媽和老陳不理,再去拖動。那中國兵跑了出來,兇暴地做着朝我們射擊的樣子。老陳嚇跑了。我們看了爸最後一眼,無可奈何地回了家。 爸的遺書是寫給我的。遺書仍在我手邊,紙都黃了,血也墨了。然而,上面的字到今天卻仍然那麼生動、那麼躍躍欲出:「不要儘想依賴別人。臺灣,一定要獨立。獨立了,臺灣人才有幸福可言,才不會被人家隨便欺負。」 爸一生都自以爲是「中國人」,但最後被中國人殺死,而且暴屍路旁。直到最後,他才覺悟到:要想不叫人隨便欺負,臺灣人必須獨立,因爲,只有獨立,臺灣人才有幸福可言! 想要做中國人的臺灣人,應該三思我爸用生命換來的教訓。至於我自己呢?我贊成張伯伯的見解:把命運交給自己多好!——過去,臺灣人向日本人請願,要求自治;現在,咱們向中國人請願,要求自治。臺灣人難道天生就是奴才嗎?這種固有的權利,難道還得向別人請求施捨嗎?臺灣是咱們的,咱們爲什麼到今天還要請求別人,請求別人讓咱們選舉咱們的「省長」呢?同胞們,想一想啊!【注三】 【附註】 一、〔辯士中止〕:臺灣人在日本時代還可以公開集會從事抗日鬥爭。有些演講者在臺上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會被臨場監聽的高等刑事,以「辯士注意」加以警告。如果演講者繼續激烈批評日帝,最後可能被要求「辯士中止」。如果辯士中止演講,則日本殖民政府不會以「叛亂」名義加以逮捕、判刑、監禁。口呼咱們「親愛的同胞」的蔣家政權,在這一方面可就野蠻多了。一九八○年高雄事件的三大審判就是很好的例證。 二、〔草地〕:臺語,指鄉下。 三、〔請求別人讓咱們選舉咱們的「省長」〕:在本文寫作與此前三次發表期間,臺灣人在臺灣還不被允許選舉「臺灣省長」。(http://renminbao.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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